楚家在京城的別院，雲若辰還是頭一回來。

雖然是方方正正的北方宅子，但楚青波在裏頭住了幾年，整座別院也便增添了許多南方獨有的風景。

例如疏朗別致的後園，走廊上擺設的精致盆栽，隨便一個角落細細賞來，便是一副小畫。

“你家真是幹凈。”

雲若辰由楚青波陪著，在前後院游玩了一圈，油然而生這般感嘆。

皇宮裏自然每天也有太監宮娥灑掃，但比起楚家的“幹凈”來，還是略遜一籌。

他家的這種“幹凈”，體現在窗欞走廊的木頭擦得油光，院子鋪的青石板縫子裏幾乎沒有灰塵，也不知他家的仆人要多累。

楚青波的不染塵埃，和趙玄是不同的。

趙玄喜愛白衣，意態出塵，然而對居處卻沒有苛刻的講究。楚青波在衣著上好像相對隨意些，到了楚家才發現，他這人的完美主義完全是滲進了骨子裏。

他一定是處女座的強迫癥患者……雲若辰在心裏默默吐槽，然後決定回宮後讓夏虹好好督促人在重華宮大掃除一遍。

看看人家，再看看自己，差距啊！

楚青波並不知道，走在自己身邊的公主腦子裏轉動的居然是這些無關緊要的內容。

今兒他在家設小宴，算是慶祝自己狀元及第，以及很榮幸地被分到翰林院裏觀政。其實這是一甲前三名的福利，讓他們先在翰林院觀政幾年，好好鍛煉再提拔。

正式的慶功宴已經熱熱鬧鬧擺過了，今天的家宴楚青波只邀請了部分瓊華社的同伴，還有就是雲若辰。

雲若辰還真是挺佩服楚青波的，她不信他就沒聽見外頭那些難聽的話，說他為了前途向公主獻媚什麽的，可他還是請自己過來了。

他不畏流言，同樣也認為自己不該畏懼那些無聊的東西……好吧，看在他這麽有膽色的份上，她來了。

也不知父皇有沒有聽到那些怪話？反正她去向父皇請求出宮的時候，父皇一臉“去玩吧我的好乖乖”的慈祥表情，搞得她很是莫名其妙。

“公主可曾聽說，近來京裏發生了許多怪事？”

走在後園假山邊鵝卵石鋪就的小徑上，楚青波忽然提起了這個話題。

雲若辰停下腳步，雙眼彎彎，嘴角微翹，意味深長地看了楚青波一眼。

“楚翰林指的是？”

“哦，我也是聽人說的，據說……京裏好些個低級官員，突然遭遇了各種各樣的奇怪意外。”

“所以呢？”

“本來我也沒在意。”楚青波也在笑：“直到我一時興起，把那些人的名字全寫下來，就有了新發現。”

這樣山裏山彎裏彎的說話風格，不適合雲若辰，她索性嗤笑一聲揭破了那層窗紗：“你是發現，他們都得罪了本宮，是吧？”

楚青波不肯定也不否認，搖搖頭笑了笑，突然嘆了口氣：“公主，我現在都有些害怕了。”

“怕我？”

“是呀……那麽多人，接連在相近的時間裏出事，或聲名受損，或肢體殘疾，或家宅不寧，或貪汙被查……卻很少有人覺得這是有人刻意為之，都以為是意外。您能告訴我，您出動了多少人嗎？”

“不能。”

雲若辰回答得很幹脆。

她這就是間接承認了，這是自己幹的。不過除了葉慎言之外，她不會告訴別人這是她用他們每個人的一根頭發作法的結果。

趙玄應該也能猜到，但趙玄絕不會向任何人洩露她的秘密。

即使他們立場再不同，趙玄也永遠不可能在這方面出賣她，雲若辰對他有絕對的自信。

“公主，我還記得，我這條命是您救的。”

楚青波重又走動起來，雲若辰也在他身旁一臂的距離外，與他一步步並肩而行。紀嘉凝和夏虹遠遠跟在後面，聽不到他們談話。

“那時候您的年紀還那麽小，卻一眼就看出我中了劇毒，並且能迅速施救……”

“我知道您的背後，有一股力量，這股力量神秘而強大。這就是我選擇站到您身邊的原因。”

“站到我身邊？”雲若辰牽動嘴角，不為所動：“別說得那麽好聽，你們的目的，本宮能猜個七七八八。”

“哦？”

“別裝傻了。你們楚家和趙家從東南來的的幾名大掌櫃，剛剛離開京城沒多久吧？”

楚青波平靜的表情終於出現了細小的裂痕。他自認做得很隱秘，怎麽會……

“東南豪族好厲害啊，你們不僅想做東南的生意，還想趁著這兩年天下亂糟糟的，把北方的生意也吞下去。”

雲若辰隨意地說著，仿佛自己能識破東南人的計劃是再簡單不過的事，絲毫不在乎這件事對楚家等東南世家來說多麽重要。

“楚翰林……唔，還是叫不慣，本宮叫你青波好了，你不介意吧？”

“承蒙公主厚愛。”

“別，本宮沒厚愛你，只不過本宮習慣這麽叫熟悉的人……你呢，也真爭氣。你自己也好，和你一同考中的那些瓊華社同伴們也好，你們可都是帶著家族的希望殺入朝廷的呀。”

“現在朝廷上的大佬，就沒一個東南的，一半是北地，一半是江南。所以朝廷裏什麽好事都輪不到東南，連剿滅倭寇這麽大的事都拖啊拖啊，拖到東南都成了倭寇大本營了。本宮沒說錯吧？”

“東南人需要重振昔日在朝廷上的聲威，重新擠進核心的圈子……趙玄就是這樣說服你父親出兵的吧？”

“現在勳貴裏有趙玄，官員裏有你，當然你還需要十來年才能真正發揮作用吧……你們還想拉上本宮。”

“你們知道那些北地人出身的大佬不待見本宮呀，他們就想把大皇子攥在手裏。陳皇後是誰送進宮的，要替誰辦事，大家都清楚。本宮就是不能把自己唯一的弟弟讓這些人教養，所以他們非整本宮不可……”

雲若辰說到一半，忽然一招手，將一只路過的粉蝶攏到手裏。

她手掌上下翻動著，動作也不大，那只粉蝶卻怎麽也飛不出她手掌圈起的範圍。

楚青波定定地看著雲若辰戲蝶，腦中飛快地轉過許多念頭。

公主把話說得這麽透，也許，今天能有一個不錯的結果？

如果她沒有合作的誠意，絕對連話都懶得說，哦……也許根本就不回來赴宴。

所以她現在的不屑也好，敲打也好，都是在拿捏他們而已。

那就讓她拿捏拿捏吧。

雲若辰玩夠了，輕吹一口氣，把粉蝶送上半空。那粉蝶終於得到自由，撲棱撲棱地飛走了。

“公主好手段。”楚青波一語雙關。

“雕蟲小技而已。”雲若辰輕笑：“也好，那些北商出身的大佬，吃得太肥了。是該我們上場的時候了！”

“再不上場……我雲家的天下，就要被這些蛀蟲掏空了。”

她的語氣漸漸冷下來，眼裏殺機一閃而逝。

別以為她回京在宮裏待了一兩年，都是在吃吃睡睡，什麽都沒做。該搜集的情報，該分析的局勢，她從來沒有懈怠過。

北商，是慶朝華北四省統稱。北商的歷史比慶朝要長，自前唐起就開始了他們的原始積累。唐代君主開國時，北商就是最大的讚助商。

有唐一代，北商得到了長期的優惠政策，發展得很快。在宋時，就已是全國最大的財團之一。他們買賣戰馬，糧食，布匹，甚至是暗中販賣私鹽和兵器，獲得巨額利潤，富甲天下。

到了本朝，北商開始註意向文官集團滲透。他們拼命鼓勵族中子弟讀書，終於經過幾代人的努力，讓許多嫡系子弟成為了文官與士林集團的中流砥柱。朝廷的政策，許多都向著華北四省傾斜……

如果僅僅是這樣，雲若辰不會對北商動殺機。

可他們太得意忘形了，居然一心想著控制她的父皇，讓父皇成為他們專屬的傀儡，現在還想控制她的星兒！

他們不是皇族，但富可敵國的財富與覆雜的人脈，卻讓他們有了掌控天下的權力。

而天命教的崛起，也是部分北商在暗中支持的，因為他們想發戰爭財。誠王的那些兵費，光靠誠王自己和天命教，拿得出來嗎？北商還偷偷和塞外的蠻族做邊貿，把珍貴的馬匹和糧食賣給敵人——這是資敵，是賣國！

他們眼中只有自己集團的利益，沒有這個國家，更不在乎皇位上坐著哪家人。

太危險了。

相對而言，她更願意選擇比較溫和的東南豪族來合作。

“青波，我們有共同的敵人，所以……同盟成立。”

雲若辰信手折下一支初綻的杏花，輕嗅芳香。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，這讓她臉上多了幾分暖意。

聽到雲若辰肯定的回答，楚青波松了好大一口氣。剛想說什麽，卻又聽雲若辰說：“不過，本宮不需要你楚家的駙馬來聯姻。”

“楚臻很不錯，但他配不上當本宮的丈夫。”

杏花被她隨手丟棄了，毫不在意的態度，正如她對待那個有幾分討喜的楚臻。

楚青波並不意外。

不過……公主，終歸是要嫁人的吧。她會為自己選擇什麽男人，當自己的丈夫呢？

沒有人知道，大慶帝國最尊貴的公主，曾向一個乞兒出身的男子，“求婚”。

雲若辰想起那天重華宮裏，葉慎言嚇傻了的表情，忽然心情就很好。

慎言吶……你要淡定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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